《家乡的冬天》散文
童年的冬日,却是另一番光景。记忆里的冬天,底色虽是清冷的,却总点缀着许多活泼泼的、暖烘烘的亮色。雪,在南国是极难得的恩赏。若有一年,早晨推开窗,看见世界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、怯生生的白,那便是天大的惊喜了。寒冷,是从这无处不在的湿润里生发出来的。那不是干冷的、爽利的寒,而是一种“浸”入骨髓的冷。它无孔不入,顺着你的衣领、袖口,丝丝缕缕地钻进来,贴着你的皮肤,慢条斯理地汲取你身上那一点点可怜的热气。坐在屋里,若不生一盆炭火,那冷气便仿佛能从灰砖的地面、白粉的墙壁里一丝丝地渗出来,聚在屋中,久而不散。
远处的山,近处的树,都失了形踪,只剩下些朦朦胧胧的影子,像是用极淡的墨在宣纸上随意抹出的几笔。世界陡然变小了,小得只剩下眼前一方。走在雾里,头发上、眉毛上,不一会儿便会凝结起一层细密的水珠,亮晶晶的。空气吸到肺里,是清冽而甘甜的,带着泥土与草木腐烂后混合的特有的气息。
太阳是稀客。即便来了,也是懒洋洋的,有气无力的,像一个贫血的少女苍白的面庞。它的光,穿不透那浓雾,只在雾的背面,形成一个模糊的、乳白色的光晕,算是给这灰色世界的一点怜悯的慰藉。
最欢喜那儿时过年的事,莫过于“打滋粑”了。那总是在腊月里,选择一个晴好的日子——其实也算不得多晴,只是天色稍开朗些。几户相熟的人家凑在一起,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,支起那巨大的石臼和木甑。壮硕的男人们围着石臼,手里握着光滑的木槌,喊着号子,你一槌,我一槌地,捶打着甑子里蒸熟的、滚烫的糯米。那“砰、砰”的声响,沉实而有力,像是大地沉稳的心跳。腾腾的热气混着米香,在这清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,织成一片香味的、暖味的云。我们这群娃儿,就在这云雾里钻来钻去,小脸冻得通红,鼻尖上挂着清涕,眼睛却亮得如寒夜的星子。总能在最后,分得一小块刚刚捶打好的、热乎乎、软糯糯的过年滋粑,顾不得烫手,忙不迭地塞进嘴里,那股纯粹的、原始的米粮的甘甜,便从舌尖一直暖到心里去。
夜里,是属于炭火盆的。那是一口旧铜盆,底下架着红红的炭火,上面罩着一个竹编的、镂空花纹的烘罩。一家老小便都围拢过来。婆婆总是坐在那张旧的藤椅里,就着火光,慢悠悠地做着针线。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,明一阵,暗一阵,像一首无声的、古老的诗。母亲则会变戏法似的,从火盆的热灰里,给我们煨上几只红薯,或是一把黄豆。红薯的焦香,豆子爆开的“毕剥”声,是和着屋外呼啸的风声一同进行的。那风在门外徘徊,愈加显得屋内的这一方天地,是何等的安全与温暖。我们蜷在矮凳上,听着大人们讲那些古老的、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故事,神仙鬼怪,才子佳人,一切都混在暖洋洋的空气里,催得人昏昏欲睡。梦中回到那片雾蒙蒙的、湿漉漉的天地,醒来时,枕边却是一片冰凉的湿意,不知是泪,还是那梦中故乡的雾气所凝。
冬天的魂,在南方是另一样的。它不似北国那样,用铺天盖地的雪,用凛冽如刀的风,来宣示自己的主权。南方的冬,是矜持的,是内向的。它来得悄无声息,像一滴极浓的墨,滴入清水中,不急于散开,只是那么幽幽地、缓缓地,晕染出一片洇润而清冷的底子来。这底子,便是我记忆中家乡的冬日了。
记忆里的家乡,恐怕也早已面目全非。泥泞的田埂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,老屋被拆了,建起了贴着白瓷砖的小楼。河水许是污浊了,那片可以划薄冰的溪河滩,来源于古老的丛林黑龙洞终年夏凉冬温流淌着甜蜜的清水。现代社会的面前,是人情的流变。童年的伙伴,早已散落四方,或在更远的异乡,或在琐碎的生活里消磨了旧日的容颜。
“回不去”的怅惘,比单纯的“不在场”更令人感到无力。年轻的这一代人,被时代的洪流推着,争先恐后地离开家乡,奔向代表着“发展”与“机会”的都市。人们获得了物质上的某种满足,却付出了精神上流离失所的代价。身体在繁华里奔走,灵魂却始终在寻找那片失落的水土。现时的“老家”,是一个血缘与地缘紧密结合的、稳固的共同体。而今,村庄空心化了,熟人社会在解体。年轻一代对土地的依赖与感情已极其淡薄,他们的乡愁,或许更多是对于童年的一种抽象怀念,而非对那片具体水土的眷恋。它们不是任何人的错,而是社会发展与精神演进不同步的必然结果。现代的物质文明飞速前进,高楼拔地起,网络通全球,但人们的情感模式、伦理观念与精神家园的建设,却未能以同样的速度完成现代化的转型。
家乡的冬天只是那样静静地存在着,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,所有的颜色都褪尽了火气,只剩下墨的浓淡与干湿,构成一种和谐而寂寞的意境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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