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六,地瓜熟
山里的坡坎子像被老天爷揉皱的绿绸子,一到六月就浸在湿热的风里。野地瓜藤顺着土坡往草窝窝里钻,青碧碧的叶瓣下藏着暗红的浆果,空气里飘着股甜津津的土腥气——这是二嬢说的“地气糖”,要等六月六这天,带露摘下才最养人。
幺妹儿的羊角辫上还缠着端午的五彩绳,踩着露水往坡上跑时,辫梢的铃铛叮铃啷当响。她知道狗蛋准在老黄桷树下等,那棵树的树洞里,藏着他俩去年埋的地瓜干,用桐油纸包着,据说存到今年会更甜。
“狗蛋哥!”她在坡下喊,声音撞在岩壁上弹回来,惊飞了树桠上的麻雀。
黄桷树影里钻出个半大少年,手里的竹箩晃悠悠的,边缘磨得发亮——是狗蛋他爹年轻时编的。“慌啥子,”他把竹箩往地上一放,露出里头铺的芭蕉叶,“地瓜要等太阳把露水晒得半干才肯露面,急不得。”
幺妹儿凑过去,鼻尖几乎要碰到他手背。他掌心里卧着颗红果果,果皮上沾着细细的泥星子,像被晨露洗过的玛瑙。“这颗是我刚扒出来的,”狗蛋的指腹蹭过她脸颊,把她嘴角的泥点擦掉,“尝尝?”
甜水水在舌尖漫开时,幺妹儿想起去年。也是在这坡上,她被地瓜藤绊倒,膝盖磕出青印子,狗蛋背着她往家走,竹箩里的地瓜滚了一路。二嬢看见她的伤,一边往她膝盖上抹猪油,一边念叨:“六月六的地瓜沾了血气,明年准要结得更旺。”
两人蹲在藤窝里扒地瓜,手指很快被泥糊得看不清纹路。幺妹儿的布鞋陷在软土里,鞋帮沾着草籽,狗蛋就把自己的草鞋脱给她,光脚踩在碎石上,脚底板磨出红印子也不吭声。
“你看!”幺妹儿忽然拍手,三棵藤子交汇处藏着一小窝,足有七八颗,红得发亮。她刚要伸手,狗蛋却按住她的手,“先别碰,”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,打开是块红糖,“二嬢说的,找到大窝要先喂点糖,明年才肯长在老地方。”
他捏碎半块红糖,撒在地瓜周围的土里,动作虔诚得像在敬山神。幺妹儿看着他认真的侧脸,忽然发现他耳后有颗小痣,和自己左手背上的那颗一模一样。二嬢说过,这样的痣叫“缠腰痣”,是要一辈子缠在一块儿的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竹箩里的芭蕉叶已经铺了层红果果。幺妹儿的肚儿吃得溜圆,靠在黄桷树干上打盹,梦里都是甜丝丝的。狗蛋坐在她旁边,往她头发里别了朵野菊,又从竹箩底下摸出个布包——是他娘绣的帕子,靛蓝的底,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。
“等秋收完,”他对着风小声说,“我让我爹去你家提亲。”
幺妹儿的睫毛颤了颤,没睁眼,却把手里攥着的地瓜干往他那边递了递。那是去年埋在树洞里的,已经变得黑乎乎的,却甜得发稠。
晚霞漫上山坡时,两人并肩往家走。竹箩里的地瓜晃出细碎的甜香,混着幺妹儿辫梢的铃铛声,在坡坎上绕来绕去。狗蛋忽然想起二嬢说的老话:六月六的地瓜藤,缠得住果,也缠得住人。
他低头看了看幺妹儿踩在自己草鞋里的脚,又抬头望了望天边的火烧云,忽然觉得,这坡坎上的日子,就像这野地瓜,藏在土里时不起眼,扒出来,全是甜水水。